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周退密先生辞世，享年107岁

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周退密先生今日（2020年7月16日）零点十二分辞世，享年107岁。

周退密先生

周退密先生，名昌枢，字退密，浙江宁波人。1914年出生。上海震旦大学法学院研究生毕业，曾任上海法商学院教授、大同大学副教授，解放后先后在哈尔滨外国语学院、黑龙江大学、上海外国语学院长期从事外语教学工作并参与编写《法汉词典》，在上海外国语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从事比较文学研究。退休后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他擅长诗词、书法，爱好收藏，被郑逸梅称为“海上寓公”。著有《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合著）、《周退密诗文集》《周退密书法集》《吟边墨痕》等等。

周退密先生翻阅《书法》杂志（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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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退密自傳

周退密书法欣赏

周退密题签作品欣赏

才以学济　艺以道通

——我所理解的周退密

文 | 张瑞田

一

与周扬之子、作家周艾若谈到周退密，周艾若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他告诉我，他与周退密先生曾在黑龙江高等院校共事，他教中文，周退密教法文。他停顿了片刻，目光漂到很远的地方，继续说，周退密先生国学、西学的功底都好，诗词、书法都好，很想念他。

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此后，周艾若去上海，与周退密先生相见，两位年龄相差二十岁的文化老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遥远的黑龙江，在他们的生命记忆里有着怎样的分量。

黑龙江，与周退密先生联系在一起，让我茫然，也觉得自然。

周退密，一九一四年生于浙江宁波。在上海震旦大学毕业后，先后在上海法商学院、大同大学、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执教，并参与《法汉辞典》的编撰工作。自黑龙江返回上海工作，曾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教法语，在语言文学研究所从事比较文学研究，同时涉足法律理论，著有《民法上之赡养义务及其在刑法上之制裁》《限定继承》。上世纪四十年代，周退密在上海担任律师，在现实生活中，他知道法律对一个国家和一个人的重要性，因此，一度对法律深入思考。

我还是耿耿于怀他在黑龙江的八年生活。二〇一三年年初，我到上海拜访了周退密，带去周艾若老师的问候，也提到他去黑龙江工作的因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安亭路一栋洋房里，他谈及黑龙江的往事，表情轻松。一九五六年，哈尔滨外国语学院请他去教法语。彼时，黑龙江与上海一样的洋气，只是远在东北的黑龙江寒冷异常，是否适应，是周退密的难题。房间里的采暖设备，让他对哈尔滨有了温暖的想象；另外一点，也是重要的人生暗示，时年四十二岁的周退密的父亲，曾去哈尔滨考察股票生意，这一年，周退密也是四十二岁，两代人与一座城市的缘分，充满了巧合，也充满了浪漫的诗意。眼下，在上海安度晚年的周退密依然记得哈尔滨中央大街的石头路，记得松花江翻滚的波涛，隐隐的疼痛，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饥荒，那种饥饿感让他感到恐惧。

一九六四年，周退密被调回上海，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教授法语。很快，“文化大革命”开始，社会动荡，周退密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一九六八年，有人提出，英汉有辞典，法汉没有，应该集中法语人才，编写《法汉辞典》。于是，一九六八年《法汉辞典》编委会成立，地点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周退密参与《法汉辞典》的编写工作，其中的法律辞条、国际音标，由他审定。自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九年，历时十一年，周退密与许许多多的法语同行，一同完成了《法汉辞典》的编写工作。也许这项工作有某种背景，虽在“文革”期间，也相对稳定。

一位诗人、书法家的现实生活，在上海、哈尔滨之间漂泊；他内心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如一条船，载着他的生命理想，历经四季。正如刘梦芙先生所言：“盖二十世纪百年间风云变幻，沧海横流，吾国旧有文化所遭劫难尤为深重，处兹礼崩乐坏、学绝道丧之世，知识人士逐名利、隳气节者不知凡几，清介独立、自守家珍如先生者岂易易哉！”

从这个角度看周退密，会看到一位诗人、书法家的精神真相。

二

对文字的力量心存敬畏。周退密的诗词与文章，直面人生，剖析自我，辞幽意长。读《漫兴》，我看到了这位老人年轻的思考，沉重的感悟：“不涉兴亡事，焉能责匹夫。如川安可防，有罪得同诛。白日走仓鼠，青灯笑腐儒。刑天舞干戚，吾道岂云孤。”

对当代诗词创作，有一点不满的情绪。诗词创作是文学创作领域重要的一环，理应有思考、有分析、有批评、有否定。优秀的文学作品，是需要面对苦难的。可是，当代一些诗词作品，成为简陋的宣传工具，谀世，颂圣，不敢表达对现实的真正理解，却不厌其烦地在平仄、韵律上钻牛角尖，回避诗人的历史责任。周退密的《漫兴》，让我看到一位真正诗人的襟怀。因此，见到周退密，当然会向他请教诗词创作的问题。

二〇一三年的周退密是九十九周岁的老人了，与他见面，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记得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与周退密先生围坐一张茶桌，面对面地看着他，沐浴生命和智慧的灵光，踏实而富足。先生个子不高，肤色白净，目光温和、明亮。阳光从东侧的木窗逸逸而入，如轻纱披在先生的身上，有一种温暖扑面而来。”那一天涉及诗歌，他谈了两个问题，第一，诗韵问题。他表示，每一个时代的语言风格不同，韵律需要宽泛；第二，诗歌的功能。诗歌是写给朋友们看的，相互看看，才有意思。周退密的语气温婉、清晰，波澜不惊。看似简单的问题，他看到了深处。

与周退密见面之前，我注意到二〇〇七年他与《南方都市报》记者的谈话，他说：“诗歌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应该是更加人民化的东西，很接近生活，很接近人生，后来经过读书人这么修饰以后，越来越脱离群众了。现在的诗跟大众关系很少，对国计民生表现很少，看的人也少。现在广州比上海要好，他们敢写。”

他以“敢写”，夸广州的诗人。他对我说，诗歌是写给朋友们看的。不同的场合，所谈的问题殊途同归。我刚刚读完他托唐吟方先生带给我的《退密诗历四续》，其中的一首诗，应该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名利场中无此人，潜修隐德信无论。凭君一管生花笔，网得珊瑚颗颗珍。”

周退密写诗，有童子功。周退密为《开卷》杂志所写的《我的书缘》是一篇情真意切的美文，其中一段可触摸到岁月温度的——“我和书真可谓之情有独钟了。记得童年时代放晚学回家，就向母亲要了书楼的钥匙，独自一人上楼开启书橱，有时并不是为了看书求知识，而是去闻闻从古籍中间散发出来的一种氤氲香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书香门第的书香吧。开启书橱以后，常常抽出一部看看翻翻，立即又把它放回原处。有时只是立着看看书的标签，摸摸刻本的书根也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真可谓之爱书爱到发痴的程度，真的和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了。”

与书的感觉写到这种程度不多见。周退密童年入私塾清芬馆习诗文，读儒经。在《捻须集》的序言里，周退密描述了学习的状况：“先君授读唐诗‘松下问童子’、‘打起黄莺儿’诸首以及古诗十九首，此情此景，历八十年而记忆犹新。”启蒙、吟诵、读书、思考，一个人的人生渐渐开阔起来，这是基于诗教、诗爱的人生，是以诗的视角感受现实，认识世界的选择。毕竟进入了二十世纪，“庚子事变”后，中国进入动荡期，政权更替，时代开放，社会结构开始历史性调整，传统文化危机四伏。周退密不可能像他的前辈一样衣食无忧地在书斋里读书写字，他要进入现实社会，而迎接他的现实社会需要贸易和法律。他学法律，他当律师。多么接地气的职业啊，周退密在内忧外患的中国，艰难地奋争。接踵而至的“反右”“文革”，写诗的心情烟消云散，他像所有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万分小心地行进在脆弱的冰面上，直到改革开放的到来。

一九八一年，六十七岁的周退密退休。他离开上海外国语学院，专注诗词与书法。从有话要说，与朋友们默默交流的学者，到诗坛士林的耆宿；从法文教授，到浮想联翩的文人：周退密的晚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这一点，他一百零三岁的年龄能够作证。

对于周退密先生的诗词创作，我同意这样的美学概括：仁者胸襟与高士品格，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周退密诗词创作题材丰富，有精心佳构，有信手拈来；有纪事，有抒怀；有唱和，有赠答……总而言之，遵循文学创作规律，寄情言志，把对历史的思考、现实的审视、自我的反省，以及对他人的祝福、对自然的热爱，熔铸自己的诗句。周退密先生九十六岁时曾赐手札给我，言之诗词，表示自己的诗词不求有为而为之，是一个人的声音而已。他的声音怎样，这一年，他做《八和遨公述近所患痛风状》，一句句诗，如重锤击打心扉：“我生东海滨，非鱼不媚口。忆过鲍鱼肆，鳞介靡不有。欲攫爪伸猫，欲吞嘴张狗。终于食鲥鱼，引发痛风陡。迷阳行却曲，起立撑双手。缓若蜗牛爬，疾惭蚂蚁走。上策三十六，极限九十九。愿将千金裘，换彼太白酒。愿登千仞冈，效作狮子吼。一吼阊阖开，再吼混沌剖。急挽天河水，一洗人间丑。海客谈瀛洲，怪力夫子否。”从生活出发，这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对生活的审视与思考，有着超越生活本身的认知，才能产生审美价值。看似弱不禁风的周退密，生命的意志如此顽强。

因此，刘梦芙对周退密诗词的评价有代表性：“余则以为先生诗词中极可贵者乃上承千古诗人之真精神真气质，旷达之情怀不掩其疾恶疾俗之锋颖，超逸之气格时见其忧国忧民之仁心。”

三

二〇〇七年，我和斯舜威担任策展人的“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巡展在北京首展，展品系当代作家、学者的手札、诗札，甫一亮相，争鸣声不绝于耳。周退密是这个展览的特约作者，也是最年长的作者，他的手札和诗札同时展出，引起观众极大的欣赏兴趣。应该说，周退密的手札、诗札作品，是展览的亮点。手札形式契合古法，诗札的诗歌和书法同样典雅，从书法的角度看，无可挑剔，从文辞的方面欣赏，也会心满意足。“手札展”先后在北京、石家庄、烟台、东莞、杭州、深圳、大连、营口等地展出，我一路跟随，一是倾听观众的意见，一是感悟作家、学者们的墨迹。每一位作者的作品都有特点，不过，从手札、诗札的完整性上来看，周退密先生的作品无出其右者。如果评奖，一定是唯一一等奖的获得者。

这两件作品足以证明周退密的书法家的地位。这两件作品，也让我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周退密是当代书法大家，是文人书法大家，庸庸书界无出其右者。

不把书法作为笑傲江湖资本的周退密，把写字看成一种生活习惯。创作诗词，用毛笔录之，味道不同寻常。毕竟是从髫龄而来的修为，对书法的认知，是有文化深度的。因此，他书法的文化格调可望不可及。从“手札展”开始，我专注周退密的手札研究，我觉得，当代书法家的手札就是用现代汉语写的书信，不讲规矩，没有方圆，仅仅传达了世俗信息。周退密不然，他的手札由考究的文辞支撑，敬语、平阙、收尾，不离传统手札的格式，可谓字清意长。周退密是复合型文化人，他作诗写字，他研史读经，清代吴云的《两罍轩尺牍》，是他的枕边书，难怪他写手札下笔如神。

中国书法的名作庶几是手札作品，能够从手札的内部出发，窥探书法，做到读写自如，是需要刮目相看的。周退密的书法生涯如此铺陈，其落在宣纸上的毛笔字，有文化内涵，有艺术感觉，再正常不过了。

关于书法学习，周退密在不同的文章中有过陈述，在《我的闲章》一文说：“我自幼爱好书法，好像一生中从来未放弃过毛笔。退休以后用毛笔的机会越来越多，抄书、起稿、写信，多半是用毛笔。”在《人去嘉音在　思之增惆怅——为纪念施蛰存先生逝世三周年而作》一文中，他谈得更具体：“虽然我们两人都爱碑拓，但是目的略有不同。施老主要在于通过碑文作为文史研究的一个方面，他的《〈水经注〉碑录》就是一个例子；而我的目的则很单纯，只是想通过碑文上的不同风格书法作临摹、参考，使我的书法能够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精益多师，为我所用。免得墨守一家，成为三家村里的老学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显然，周退密书法筑基深厚。我有幸听他谈学习书法过程：从欧阳询入手，上溯二王，临写《兰亭序》《圣教序》几成日课。隶书从《华山碑》起笔，转至《礼器碑》，后对清代篆隶发生兴趣，研习朱彝尊、郑谷口等人的作品，力求书法语言的凝练、书法风格的凝重。周退密对清代隶书的青睐，我的心为之一震。清代隶书是中国书法发展史重要的一环，艺术魅力不断被重新发现，周退密在清代隶书中看出了不凡，说明中国书法史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头尾相承。当然，这也是周退密艺术理性精神的体现。

欣赏周退密书法，手札，抑或条幅，行书，抑或篆隶，给人的印象的确凝练、凝重。周退密用笔坚实，笔画沉稳，结字稳固，又不失生动、飘逸。行书，羽扇纶巾，意气风发；隶书，方正豪迈，疏朗宽博。正如他的《墨池今咏》中的一首诗所言：“墨海飞腾兴不穷，过庭《书谱》在胸中。忽然学作簪花格，便有山阴父子风。”另外一首也值得玩味：“梅花消息问林逋，疏影横斜骨相殊。能作擘窠书绝妙，挥毫原有旧功夫。”

以年龄论，周退密是当今诗坛、书界第一高寿人，也是具备现代人格的知识分子。他的诗词、书法并峙，是文化高原上真正的文化高峰，值得我们敬仰、学习、珍惜。

周退密论书诗选

北魏司马元兴墓志手装成册率题

九秋风雨冷诗魂，扫地焚香昼闭门。魏志唐碑纷满目，知他远祖与儿孙。

题褚河南《枯树赋》拓本　二首

河南楷法照初唐，行押精能自主张。后学浇漓吾未信，传灯固在米襄阳。

一夜西风万木寒，晴窗临帖有余欢。世人只学《兰亭》面，此是书家换骨丹。

题《淳化阁帖》　二首

结集谁居百世功，六朝书派右军风。王杨卢骆当时体，尽在浣花一语中。

诗到齐梁乏劲波，书从魏晋导先河。怜它银锭无双本，供我清宵驱睡魔。

题魏《范式碑》拓本

艳丽风华绝古今，几回动魄复惊心。中郎隶势分明在，凤翥龙飞仔细寻。

题唐薛汾阴《石淙诗》拓本

切玉刓铜转使奇，长戈大戟致多姿。若将一祖三宗例，更有瘦金光陆离。

题唐张从申《吴季子庙碑》拓本

李公直入山阴室，大理能张北海军。遗蜕犹存吴季子，为他三沐与三熏。

题汉大吉利铎六朝小合罗塔铃拓本合装一轴，喜题　二首

商彝周鼎导先河，隶变为真迹未磨。文义微茫书法美，一行神逼隽修罗。

蔬食布衣老复丁，六时长对佛灯青。吉祥斗室生虚白，不赋闲情习澹宁。

题汉《孟孝琚碑》　二首

龙颜宝子灿朱霞，真赏何须老笔夸。若把群芳拟书品，当家俊物是山茶。

代系西京且蓄疑，衡方追配倘相宜。纷披老笔斑斓甚，茂密何输古鼎彝。

题唐李靖《上西岳书》成化本

杖剑横行响鼓鼙，云飞电扫斩鲸鲵。卫公书具天人力，俊物由来有品题。

题汉永佑子孙大吉砖拓本

金文瘦劲瓦文肥，小篆规绳上蔡依。吾欲拈花付迦叶，此砖一字一珠玑。

题汉《圉令赵君碑》影印本　二首

一纸流传未渺茫，赵君碑影出江乡。东明不著凤洲字，那识弇山园里藏。

乾嘉老宿尽风流，圉令华山一例酬。信似宝刀赠烈士，即今人得见天球。

题唐柳宗元《龙城石刻》　二首

万里投荒志未酬，谪居山水写幽忧。精灵不返才人死，丹荔黄蕉荐柳侯。

箧盈草隶架文编，钟索风神独不传。残刻数行疑莫定，搜奇桂水待何年。

题隋《王氏成公夫人墓志》拓本　二首

廉悍端凝气郁盘，照人眉宇馥如兰。书楼传世无真本，我作欧阳化度看。

寒斋百本付云烟，得失能轻即是禅。书到隋唐神理备，铭幽十九尽婵娟。

龙门造像二十品，为朱一桂学长题　三首

斩钉断铁势雄浑，元魏书风见本根。五十年来犹记忆，师生并席写龙门。

蔚成风气自芸台，雅道包何旷世才。数到赵陶曾李后，沙门弘一是琼瑰。

钱老吴江翰苑仙，数行题志墨华妍。续貂吾自惭荒落，聊为知音一抚弦。

题汉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摩崖拓本　六首（选一）

年来同好已无多，金石缘悭欲奈何。忽见龟兹精拓本，猛教枯井泛新波。

读金冬心自书诗稿

小诗颇复爱冬心，此老胸中贮妙音。不与太鸿同格调，一杯苦茗沁人心。